蛇年春节期间在家一边烤火一边看书,偶然翻到近代历史学家钱海岳《南明史》中一段话,如惊雷般在我眼前炸响:“窦妃,蕲水人。民望妹。从幸缅甸,薨。”
《南明史》卷二十五关于窦妃的记载
瞬间我想起了多年前在云南腾冲,朋友带我逛当地博物馆,指着一块窦妃墓石刻跟我说,这个是永历帝朱由榔最宠爱的窦妃娘娘,病逝在腾冲,他的哥哥是抗清名将窦民望,是历史上有文献记载的“百人斩”猛人之一,最终战死在南明对抗清朝的磨盘山血战中,留下一段“豆(窦)将军过不得磨盘山”的悲歌。
陈列在腾冲市博物馆存的窦氏娘娘坟石刻
那时候我觉得朋友讲的逃亡的窦妃和磨盘山血战非常惨烈,而窦民望一语成谶的故事更是让人唏嘘不已,真没想到这对埋骨在云南的兄妹竟和200年后倒在云南的闻一多来自同一个地方,他们都是和我血脉相连的浠水“老乡” 。
然而搜索发现,关于窦妃的记载不多,曾有网文作家以她为主角撰写过《流浪皇妃》,但很多内容虚构都是作者虚构,而其兄窦民望相关讨论较多,但籍贯却有一些争议,有说他是蕲水人,也有称他是徽州人。于是,我仔细研究了相关史料,最终考证出结论:这两个人应该就是浠水人!古时候浠水叫蕲水!
说窦民望是徽州人出处,我查了好久,很多人引用的来源竟然也是钱海岳的《南明史》。原来,这本书的前面卷二十五里明确介绍窦妃是蕲水人,是窦民望的妹妹,但在后面的卷七十三里却又说窦民望是徽州人。这个就有些矛盾了。我认为,很可能是钱老先生可在编写内容的时候搞错了,毕竟300万字的《南明史》是一个大工程,编写的时候有一些疏漏也很正常。
《南明史》卷七十三关于窦名望的记载
据了解,窦民望,也叫窦名望。清代刘健《庭闻录》明确记载,他是蕲水人,短小劲悍,喜欢喝酒,每次打仗的时候都会喝酒数升,然后去掉头盔和甲胄,赤膊上阵,非常勇猛。磨盘山战役,他慷慨悲歌道:“我姓窦,而山名磨盘,天下有豆入磨而不腐者乎?今日是我死日也。”没想到一语成谶。此战,他照样狂饮酒,卸下战甲,冲向敌军,最终手刃百余人后,血流殆尽。
《庭闻录》关于窦名望的记载
《庭闻录》的作者刘健,字汝嘉,江西南昌人,他的父亲刘崑曾任云南同知,亲历过吴三桂叛乱,曾著有《吴三桂传》和《滇变记》二书。吴三桂在云南举起反清旗帜后,曾胁迫刘崑投降。刘崑不为所屈,将书稿藏于壁中,自己削发遁居宝台山。吴三桂变乱被平定后,书稿仅存十分之一。四十年后,刘健鉴于“谈往事者,无稽之言,人各一说”,造成以讹传讹,于是将当日所受父教及所见所闻犹能记忆者,撰写成书,名之为 《庭闻录》。因此,刘健在书中明确指出窦名望是蕲水人,准确性很高。
不仅如此,结合浠水过往的县志资料,也可以查到相关的佐证。清朝的《蕲水县志》中有提到崇祯末年一窦姓将领率乡勇抗流寇,这可能就是窦名望早年的活动。县志中还有提到张献忠部队曾在鄂东地区活动,窦名望很有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了军事生涯。明朝遗老顾山贞撰写的《蜀记》显示,窦名望早年跟随张献忠部,任提督皇城都指挥使。后跟随李定国,授总兵,因战功受封泰安伯。
《浠水县志》关于张献忠部队曾在鄂东地区活动的记载
1659年,清军攻入云南,永历帝仓皇西逃。李定国在怒江西岸的磨盘山布下三重伏击圈,窦名望率四千精锐埋伏于初伏要地。此战设计精妙:狭窄山道仅容单骑,谷中埋设地雷,待清军主力全入伏击圈后,三伏齐发,可令其“片甲不留”。吴三桂率军轻敌冒进,前锋已抵二伏,眼看即将全军覆没,却因叛徒卢桂生告密而功亏一篑。
窦名望见事泄,率部提前杀出,身中数箭仍“手刃百余人”。此战明军阵亡万人,清军亦损失固山额真沙里布等18员将领,伤亡近万。窦名望之死不仅折损南明最后精锐,更象征抗清力量的终章。清廷战后严惩多尼、吴三桂等将领,侧面印证此役之惨烈,也证明了窦名望等人之骁勇。
磨盘山阵亡将士碑
而窦名望的妹妹窦氏,我并没有查到她详细的名字。据腾冲地方志与民间传说,永历十三年闰正月,窦妃随帝逃至腾越,就是如今的腾冲,因瘴疠肆虐感染疟疾。磨盘山败讯传来时,她已病入膏肓,最终逝于腾越州城南郊。明末清初腾冲籍举人胡璇将窦妃娘娘埋葬在距离叠水河不远处的一个小土丘上。据说,该位置就在现在腾冲市人民医院旁,小山丘也曾被称作“娘娘坟”。后来,医院多次扩建,“娘娘坟”也就不得而知了,直到2005年,在修腾冲防疫站门口道路时挖出那块窦氏娘娘坟石刻。
曾参加辛亥“重九”起义的腾冲人赵德恒,担任过广东大元帅守卫军副司令、国民政府军事参议院参议,解放后还曾任西南军政委员会委员、云南省政府参事室主任等职,与徐悲鸿等文艺界人士交好,他应该见过窦妃墓,还曾写过几首七绝诗《吊窦宫人墓》,该诗作的小序中写道“宫人窦氏随永历帝奔缅,死于腾冲,葬城西南里许大盈江边,碑土冢完好,题额明窦妃之墓,郡人春秋拜扫凭吊不绝。疆图换姓,墓土冢巍然。睹物怀人,不胜变易之感。朱明启国、太祖以皇觉寺一僧人,风云际会,位至帝尊,子孙不贤,十余传而国除。读孔云亭《桃花扇传奇》,兴亡感概,令人不堪。”
“瘴雨蛮花笼湿云,千秋雨染窦妃裙。大明帝室留香碑土冢,不是寻常百姓坟。”窦妃的命运折射出永历朝廷的末路,从昆明溃退时,“兵马过处火光烛灭,右转左旋仍在故处”的夜逃窘境,至缅甸“咒水之难”前的生离死别,这位浠水女子的生命轨迹与南明国运紧密交织。她的病逝,恰似王朝覆灭前的最后一声叹息。
腾冲当地的朋友告诉我,窦妃娘娘和窦名望的故事,以及永历帝赐名腾冲炒饵块为“大救驾”的传说,在当地至今流传很广。今天的腾冲博物馆,陈列其中的磨盘山阵亡将士碑与窦妃墓石刻是很多人必打卡的两件文物,这两块石碑构成“武死战,妃死国”的叙事链。而在我们浠水本土,窦妃和窦名望的事迹几近湮没。历史不应被遗忘,那位高呼“窦入磨盘”的猛将,与葬在边陲之地的皇妃,他们不仅是明末清初宏大叙事的碎片,更是我的故乡浠水历史基因的重要编码。
仔细想想,我们每个人何尝不是历史磨盘中的一粒豆?但正是一个个被碾碎的个体,用血肉为后人留下了辨识来路的印记。